十八年前那場短暫的局部戰爭,留在外科醫生劉玉林記憶里的,只剩下一些特別獨特的細節和畫面了。一個拿了二十一年手術刀的醫生,任何恐怖的血腥場面,都不會成為他的特殊記憶了。那個清冷的黎明,戰爭還沒打響,幾個戰士就把一個血人抬進了師前線醫院。一個幹部模樣的人,用既像央求又像命令的口吻說:「你要把他救過來,你必須把他救過來,我們團長要知道他要說些什麼。我們團的偵察分隊,昨天中午突然失蹤了。二十個偵察兵突然失蹤了,我們必須知道出了什麼事。你看什麼看,馬上就要總攻了。你要讓他說話,聽懂了嗎?」劉玉林摸摸戰士的脈搏,說道:「他已經死了。」幹部突然掏出了手槍,逼著劉玉林道:「胡說!他眼睛睜這麼大,還有亮光,你怎麼說他死了。我要聽他說話!耽誤了大事,老子斃了你。」劉玉林也不說話,伸手朝戰士的眼拂去,看那眼睛依然睜著,取了聽診器聽聽戰士的心臟,生氣地說:「你槍斃我十次,他也活不過來了。這叫死不瞑目!」剛剛還凶神惡煞的大漢,突然間變成一個淚人兒,抓住戰士的血衣搖著,「大頭,大頭,你們史連長呢,你們楊排長呢?你們為什麼不再和團部聯繫?你是不是要帶什麼信兒?大頭,戰鬥馬上就打響了……」劉玉林冷冷地打斷道:「你應該去參加戰鬥了。你看他的膝蓋,至少在重傷後爬了一公里,這已經是奇蹟了。」
正說著,轟隆隆的炮聲響了。這時候,劉玉林看到了真正的奇蹟,他看見血人的嘴動了動,呢喃出一個聲響。劉玉林連忙給戰士打了一支強心針。軍官湊近戰士的耳朵打雷一般吼著:「大頭,我是曹科長,你他奶奶的說話呀!偵察分隊哪裡去了?你們連長呢?嗯!是不是發現了新情況?你他奶奶的,總不會都當了俘虜了吧?」忍不住又搖大頭的胳膊。劉玉林又聽到了大頭微弱的脈搏,把曹科長推到一邊,說道:「他失血過多,救不過來了。想讓他說幾句話,只有一個辦法……」曹科長央求道:「醫生,他是偵察兵,從敵人防區回來,他一句話可能會減少……」劉玉林猛地從身邊一個戰士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割開大頭胸前的血軍衣,再一用力,割出大頭的幾根肋骨,伸手用力一抓,掰斷大頭的兩根肋骨,血手伸進大頭的胸腔,把耳朵貼近大頭的嘴唇,心裡按正常心律數著數,用力捏著大頭的心臟。不一會兒,他聽到了大頭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聲音:「……奶頭山……一號……有永久……連長……排長……阻擊敵人……村姑……假……步,步話……機……機……機……」
曹科長看見大頭閉上了眼睛,抓住劉玉林的衣服,「他,他他,他說了什麼……」劉玉林感到腦子一片空白,獃獃地看著自己的血手,再看看面前開了膛的大頭,突然間乾嘔了起來。他不知道斷斷續續聽到的一個戰士的遺言到底有什麼意義,完全被一個念頭攫住了:我不該讓這樣一個堅強的戰士死前受這樣的痛苦,我怎麼會想起青黴素、鏈黴素引起心臟驟停呢?他的心臟為什麼又跳了?難道是聽到了炮聲?這樣死去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他大叫一聲:「太痛苦了!我不該這樣做,他太痛苦了!」曹科長抬手扇了劉玉林一耳光,揪住劉玉林的衣領罵道:「奶奶的,像個老娘們兒!我問你,他說了什麼話!」劉玉林用衣袖擦擦嘴角的血,木然道:「奶頭山,一號,有永久,連長,排長,阻擊敵人,村姑,假,步,步話,機,機,機。沒有了。」曹科長重複兩遍,兩眼突然放出喜悅的光芒,伸手打了劉玉林一拳,「醫生,戰後我們一團為你請功,用這法子讓我的一個死不瞑目的戰士說話了,讓死人說話了,絕。奶奶的史天雄,我想你也不可能全軍覆沒。醫生同志,大頭說出的情報很重要。我的偵察分隊在一號地區奶頭山,發現敵人修有永久性工事。小分隊的步話機壞了,就派大頭……可能還有別的人回來報信。史天雄和楊世光留在奶頭山一帶準備阻擊敵人。」說著,朝大頭血淋淋的遺體鞠個躬,「大頭,小機靈鬼兒,打完狗日的,我再來看你。你們史連長沒選擇回來,肯定是情況非常嚴重。他們……他們肯定是打算光榮了……十幾個人馬上要腹背受敵,肯定光榮了……炮擊一停,咱們就過去了。我給你們請功。我不陪你了。咱們走。」擦一把鼻涕眼淚,帶著幾個戰士衝出帳篷。
劉玉林吩咐兩個護士把大頭的屍體用福爾馬林藥水泡上,馬上要求帶一個小分隊,跟隨主攻一團向一號地區挺進。他不願意看到因為延誤,讓大頭的戰友全體陣亡的事情發生。他要向大頭的戰友講述剛剛發生在大頭身上的生命奇觀。
中午十二點左右,劉玉林的小分隊跟隨攻擊部隊,推進到奶頭山北面谷地。剛把帳篷架好,打出紅十字旗,劉玉林就聽到了曹科長洪鐘一樣的聲音:「醫生,好樣的,這幾個都是我偵察分隊的人。這次他們立了大功,至少讓大部隊少陣亡一個加強營。」劉玉林挨個看了六個單架上的人,沒有說話。曹科長急哭了,「都光榮了?還有四個腦袋炸爛的……你一定要救活他們。大夫,醫生,你再好好看看,至少要救活一個呀……要是都……」劉玉林朝史天雄一指,吩咐護士道:「給他輸血。那五個都犧牲了。」說著,跟著單架進了帳篷。曹科長忙跑幾步,拉住劉玉林問:「醫生,他就是史連長……臉像黃表紙……到底有沒有救?」劉玉林道:「他就是斷了腿,身上的血是別人的。失血過多,暈過去了。十分鐘他就會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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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科長走出帳篷,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喃喃道:「謝天謝地!狗日的,這兩三百敵人進了工事,可夠我們喝一壺的。」看見兩個戰士和七八個民工都立在幾具屍體旁發獃,站起來吼道:「愣什麼愣?請他們下來,再去找找,看看還有沒有我們的人,特別是偵察連的人。」說罷,又進了帳篷。聽見史天雄發出了呻吟,曹科長掏出一盒紅塔山,抽出一支遞給劉玉林道:「醫生,來一支,慰問品,比大前門夠勁兒多了。」劉玉林板著臉道:「謝了。我要給他取彈片,接骨頭,讓開讓開。」
劉玉林剛把史天雄的左小腿切開,兩個戰士把渾身是血的楊世光抬了進來。劉玉林查看一下楊世光的傷情,吩咐護士道:「輸血,清洗,備皮。」轉身拿起針線,開始縫史天雄剛剛被切開的小腿。曹科長看得莫名其妙,看看赤條條躺在兩個女護士面前的楊世光,又看看在史天雄腿上飛針走線的劉玉林,小心提醒道:「醫生,剛打開,彈片還沒取呢……」劉玉林斜一眼另一邊的楊世光,說道:「總有個輕重緩急,我只長了兩隻手。你把他抱下去。」遞給曹科長一把止血鉗,「把他嘴掰開,讓他咬住,橫著。麻醉藥力一過,別讓他咬爛了舌頭。」
兩個護士把楊世光抬上用木板搭的手術台。劉玉林小心翼翼為楊世光接好斷掉的腸子,像繡花工人一樣,仔細縫合那炸開的肚子。曹科長看史天雄上身亂動,用手去壓,突然發現止血鉗不在史天雄嘴裡了,忙中無計,竟把手伸進史天雄嘴裡,登時疼得齜牙咧嘴,好不容易把史天雄制住,就聽到遠程炮彈破空的哨聲,喊道:「醫生,」幾枚炮彈在遠處爆炸了,飛起的土塊濺落在帳篷上,「醫生,敵人開始炮擊了。先找個地方隱蔽一下。」劉玉林認真縫著,說道:「炮彈又沒長眼睛。馬上就好了。」話音剛落,帳篷外又傳來高低不同的一片哨聲,有一個聲音像是一把利劍,直向帳篷刺來,劉玉林向前一撲,把楊世光撲在身下,兩個人把支架壓塌了。一聲巨響過後,帳篷倒塌了。幾個人從帳篷里掙扎出來,看看都還活著,曹科長開起了玩笑,「醫生,你那嘴也有股子邪氣。炮彈這玩藝兒,說不得。」看見劉玉林額頭冒汗,面目開始猙獰,驚道:「你是不是挂彩了?」一個女護士看見劉玉林右腿的褲角少了一大片,兩隻紅蚯蚓樣的東西朝腳腕動去,叫道:「劉醫生,你的腿……」
劉玉林從腿上拔出一大塊彈片,讓護士給右腿做了局部麻醉,簡單包紮一下,繼續給史天雄做手術。
十八年後,兩個傷員和一個軍醫,在北京劉玉林的私家小醫院裡再一次相見了。
兩個原傷員走到原軍醫大開著的門口,看見劉玉林卷著褲腿在自己小腿上畫線畫圈。史天雄湊近一看,笑問道:「老劉,你在腿上繡花呀?」劉玉林認真畫完一個圓圈,抬頭道:「大司長駕到,有失遠迎了。我這腿里,留了一些戰利品,給我換個三等乙級殘廢證。春天,我打開取出了一塊,手一軟,少割半公分,沒發現骨頭和肌腱中間還卡了一塊,又多當了半年瘸子。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史天雄一愣,笑道:「我只是來看看生死之交的老戰友。」
劉玉林站起來,伸出手指點點史天雄,「未必吧。哪一級政府官員,不做日理兩萬機的秀?看老戰友,還是生死之交的老戰友,哄誰呀!」眯眼看看楊世光,「這上校先生好面熟,也是生死之交?」楊世光十八年後見到救命恩人,激動得大氣都不敢出,見劉玉林還記得自己,忙把上衣掀起來,指著自己的肚子說:「劉醫生,這裡還留著你的針線活呢。不是救我,你也不會……」
劉玉林舉手道:「得,得。生死之交,別玩這種里格楞,我只信個緣字。這些年,你肚子呀什麼的,做什麼運動,沒什麼不方便吧?結婚了沒有?」楊世光疑惑地看看劉玉林,遲疑道:「兒子九歲了,肚子沒問題呀。」劉玉林自得地笑笑,「那就算我的十佳針線活之一了。戰地救護,一般都是保命。一看你那個傢伙,就知道你還沒開過苞。心裡就想:可別把活兒做粗糙了,日後影響他的房事質量,天天晚上挨他的罵。」說得三個人都大笑起來。
說笑一會兒,史天雄說到了自己的傷腿。劉玉林指指牆角堆放的三個大紙箱,「不打自招了吧?腿不疼,也想不起我這個老戰友。這是我給你配好的十二服藥,一服熬四斤葯湯,吃三天,飯前飯後各一次,不要間斷。」
史天雄打開一個大紙箱,看見一服藥的紙包竟像大號西瓜,遲遲疑疑拿出一包,掂了又掂,說道:「看樣子有兩斤吧?你這是醫人還是醫牛?搞錯沒有?」劉玉林白了史天雄一眼,「到底是副司長了,看你嬌貴的。怕死就別吃。你這病根生在開了刀又匆忙縫合這個過程,濕氣和淤血附了骨了。人過四十陽氣衰,秋天一到,陰氣就盛,體內陽氣抵不住,它就開始作怪了。不早根治,有你受的罪。濕氣入侵了十幾年,已成氣候,小打小鬧治,鎮不住它,只能招惹它的瘋狂報復。」楊世光小聲感嘆道:「聽上去很有點深意。」劉玉林鼻子哼了一聲,「不只是聽上去有深意!亂世行重典,沉痾下重葯,聽說過吧?道理好像人人都明白,用於行動就難了。不是我進了大境界,也不會開這種藥方。吃吧,毒不死你,肯定能把病治好。」史天雄早信了,說道:「這一服藥要多少錢?」劉玉林把臉一沉,「別提錢不錢的,提了我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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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劉玉林做東請史天雄和楊世光到東來順吃涮羊肉。三個一起度過鬼門關的男人十八年後又一次聚一起,自有說不完的話,還沒覺得盡興,已吃喝到了子夜時分,四十二盤小尾寒羊肉,兩斤半枸杞二鍋頭,讓東來順見多識廣的招待也吃驚不小。
史天雄開車回到景山后街家裡,才感到酒勁上來了,搬紙箱子時,步子多少有點蹣跚。陸小藝穿著棉睡袍下了樓,沉著臉問:「什麼東西?」史天雄搬進來最後一箱,打個酒嗝道:「中藥。」陸小藝又問:「誰的葯?」史天雄邊上樓梯邊答:「我的葯。」陸小藝追過去,言語有些帶氣了,「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史天雄徑直走進卧室,硬硬地答道:「不知道。」
陸小藝跟進去,把門關上,提高嗓音道:「你喝了這麼多酒,酒後駕車,還挺有理的。為什麼連個電話都不打?四點半你就不在單位了。」
史天雄抹把臉,脫了衣服倒頭就睡。陸小藝一把扯掉被子,「先別睡,有要緊的事需要談談。」史天雄盤腿坐在床上,兩手一攤,「一個戰友來了,陪我去看病,然後去東來順吃涮羊肉。沒參與任何娛樂活動。你還想問什麼?」陸小藝冷笑道:「副司長都不想幹了,我當妻子的,不該問嗎?」史天雄有些驚訝,咂咂嘴沒說話。
陸小藝雙手抱著肩,在史天雄面前來回踱幾步,紅太陽早不是十年前的紅太陽了。你看承業二哥老成什麼樣子了!你別以為你會玩魔術,這是在玩火!」溫和而自得地看著丈夫笑笑,繼續說:「現在,中國有多少事能保密?下午兩三點鐘,你把請調報告交給陳部長。四點十分,大哥就從青海給我打了電話,問我知不知道這回事……」史天雄搖搖頭,嘆口氣道:「這個陳部長,真是……」陸小藝抿嘴一笑,聳聳肩道:「很正常嘛。你是陸震天的女婿,陸承志副部長的妹夫,陳東陽當然應該這樣處理。換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副司長試試,明天就能得到去紅太陽任職的調令……」
史天雄感到渾身有點發冷,想把被子扯過來躺下,目光朝從床那頭溜到地毯上的被子探探,沒有動手去拉,集中精力抗拒著已經透過皮膚朝著骨頭逼近的寒冷,但還是打了一個冷顫。這一瞬間,任何重要的事情都顯得毫無意義了,他只在等待一縷能抵禦寒冷的溫暖……
陸小藝的苦口婆心正在逐步深入,「……你做事從來很穩健,這次是怎麼了?再過三五年,你就是這個家的中心了。中國的什麼能世襲?沒有。一切都得處心積慮謀劃。你四十一歲當副司長,如今又是黨的高層後備幹部人選,這些東西容易得到嗎?不容易呀……」
史天雄的思緒不知怎麼就游弋到了他與陸小藝的夫妻關係最為微妙脆弱的那個時段里。一些早認為遺忘了的細節,像一層沾著毒素、跳動著邪惡小精靈的一層層水泡,頃刻間就把整個腦海瀰漫了。從軍隊轉業到地方工作,說得出口的必然理由很多,但史天雄心裡清楚,讓他最終放棄將軍夢想的原因,很可能只是想結束對妻子不忠猜測帶來的痛徹入骨的折磨。十年前,史天雄從集團軍作戰處調到新成立的舟橋團任團長,一年半沒回北京探親。再見到妻子,他忽然間發現自己在夫妻生活方面,和陸小藝相比,已經有了初中生和研究生之間的差距了。開始的一段時間,他感到十分滿足,甚至成了小別勝新婚的忠實擁戴者。假期結束時,他突然間意識到他很可能把複雜的問題想簡單了。如果床笫上的技術都可無師自通,世上就不可能出現《素女經》這一類書籍。回部隊的前夜,陸小藝沒有像從前一樣,創造出事後可以回味幾個月的纏綿,這一細節加重了他的疑惑。兩個月後,史天雄第一次以突然襲擊的方式,突然出現在陸小藝面前。那一夜,陸小藝根本沒有進入角色。冷戰開始了。陸小藝對丈夫提出的疑問沒做正面回答,只是說:「請相信我是愛你的。我當然很需要你能經常陪陪我。」海灣戰爭剛剛結束,史天雄下了脫軍裝的決心。那時,他已經意識到,中國軍隊在社會中真的不再有舉足輕重的中心地位了,一顆將星的重量已經無法讓他感到可以別無所求。八年過去了,生命的重量有多少可以引以為豪壯的增加?這很可怕。更可怕的是,自己對婚姻的妥協,並沒有換來妻子的珍視。如果小藝心裡對自己還有一縷愛情,她怎麼能意識不到此時丈夫需要的只是掉在地板上的棉被?!史天雄有點憤怒了。
陸小藝仍在按自己的思路說著:「……中國的情況,你比我看得更深更透。紅太陽這種大企業,已經病入膏肓了。現在你應該想如何讓二哥體面地跳出火坑。你是四十幾歲的人了,哪大哪小你看不出來?以你的身份和咱們家的背景,誰能相信你到紅太陽的誠意?你就不怕別人說你這是以退為進,搶在機構改革前伸手要官?……」
史天雄一句也聽不進去了,憤怒已經轉化為悲哀了。這一瞬間,他腦子裡突然閃出了這樣一個念頭:我真的沒法離開這個家嗎?即便如此,他還是期待著陸小藝能發現他此時的寒冷,彎腰把被子拾起來,披在他的身上。他感到鼻子發癢,接著,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陸小藝仍在頭頭是道地分析著,「……陳東陽還算懂規矩,沒有公事公辦。等大哥回來,你把申請收回吧。收回了,這件事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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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雄帶著絕望的情緒跳下床,拾起被子,重新躺下,然後關掉自己一邊的床頭燈,說道:「不早了,睡吧。」陸小藝愣愣地看著史天雄,問道:「你還沒有表態呢!」史天雄翻了妻子一眼,假睡著說:「謝謝你的提醒。我知道該怎麼做。我已經四十多了。」
遠在西南的紅太陽電子集團公司總裁兼黨委書記陸承業,也在第一時間得到了史天雄要求到紅太陽任職的消息。陸小藝在電話里警告說:「天雄這是在玩火。二哥,你必須阻止他。陸家只有一盤棋,一步走錯,可能全盤皆輸。天雄不能去,你也不能在紅太陽久呆了。」
身處險境的陸承業盼一個得力助手已經盼了多年,盼得望眼欲穿、頭髮花白了。史天雄這個時候冒險要到紅太陽來,陸承業感到溫暖。至少,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關心他前途榮辱的兄弟。理智上,他又必須做一個反對派。紅太陽早不是十年前紅遍全國的知名大企業了。三年前它已經靠貸款給職工發工資了。以史天雄的能力,他能給紅太陽帶來奇蹟嗎?陸承業不敢想。如果紅太陽無法翻身,接收史天雄,等於把他的後半生給毀了。
一個星期後,史天雄在北京見到了已經下決心阻止他去紅太陽的二哥陸承業。史天雄認為陸承業肯定會支持他。部里對他請求的回應是:這件事需要徵求陸承業的意見。陸承業一見史天雄,開口就說:「我反對你來紅太陽。」史天雄反問道:「為什麼?」陸承業答道:「你我都是烈士的後代,都有責任為國家承擔該承擔的義務。我很讚賞你到基層做實際工作的想法,但不贊成你到我的紅太陽。因為這裡不需要你。」
「不需要?」史天雄激動起來,「紅太陽的情況,我很熟。二哥,我知道你需要人,特別需要像我這樣的人。這可是個三萬多職工的大企業!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垮掉!」陸承業的臉色變了,「天雄,你是不是覺得二哥老了,不中用了?我陸承業能用不到十年的時間把一個不到兩千人的三線廠搞得路人皆知,你憑什麼斷定我邁不過眼下這個坎兒?」史天雄解釋著:「二哥,你別誤會。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能力。問題是紅太陽目前正處在一個關口上,你一個……」陸承業生氣了,板起兄長的面孔訓斥道:「天雄!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你能當好官員,未必能做一個稱職的企業家。這時候到企業來,對你沒好處。你能做一個優秀的司長,對黨對國家都是貢獻。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史天雄激憤地站起來說:「你不但自信,而且到了剛愎自用的可怕程度。二哥,紅太陽走到今天,與你這種性格有很大關係。你別忘了,紅太陽有國家幾十億資產。十年前,你是十大傑出企業家,再過十年,你或許就會變成民族的罪人了!」
話說到這種程度,就傷到自尊了。陸承業沉默了好一會,冷冷地回答:「那就讓我一個人當這個大罪人吧。紅太陽的事,閣下以後少攙和,免得引火燒身。」
史天雄萬萬沒有想到陸承業會是這種態度,心登時灰了。陸承業知道自己也說了過頭話,緩和了語氣繼續說:「天雄,二哥知道你是為我好。是的,紅太陽再按這種速度虧損三年,幾十年累計上繳的利稅就等於零了。三年時間不短,我會讓它翻身的。這幾十年,我沒少幫你出主意。聽我一聲勸:好好走你的仕途吧。再聰明的人,一生恐怕只能做成一件事。你的使命就是當一個好官員。」史天雄回應道:「二哥,我不是一個容易改變主意的人。按照組織程序,部黨組的任命,你也無權拒絕。如果黨組決定了,我希望你能……」陸承業氣笑了,「請不要懷疑我的黨性。如果部黨組任命我做你的助手,我也毫無怨言。不過,以我的經驗,只要我這個總裁兼黨委書記反對,你想順利到紅太陽任職,只怕有一定的難度。」
史天雄當然知道官場的基本遊戲規則,已經對這件事絕望了。星期六,史天雄騎上多年來難得一用的自行車,跑了半個北京城。看了現代化程度很高的小區,看了中關村,也看了掩藏在高樓背後的貧民區。路過一個再就業人員培訓班報名處,史天雄看見人頭攢動,就下了車。馬上,幾個手拿宣傳材料的姑娘圍了上來,把花花綠綠的宣傳材料猛往他懷裡塞,七嘴八舌鼓動起來。這個說:「師傅,看你人高馬大,報個保安班吧。」那個說:「師傅,一看你就是當過車間主任什麼的,當保安侍候人你肯定干不來,不如學廚師吧。生意做遍,不如賣飯。」史天雄搖著頭,衝出了姑娘們的包圍。只聽後面一個姑娘冷嘲說:「架子還不小!這種政府支持的培訓,已經是最後一頓晚餐了。過了這個店,等著喝西北風吧你!」騎在車上,心情沉重地賣了一陣閑眼,倏地就看見了北海公園那在陽光下刺人眼睛的白塔。忽然想起已有十多年沒進過公園了,史天雄就買了門票走了進去。他沒想到會在這裡又遇到了楊世光。
楊世光選擇轉業到北京,就是沖著史天雄來的。老家河南已經沒有直系親屬了,回故鄉前途渺茫。與妻兒團聚當然也算一個不錯的歸宿,但如果妻子早已紅杏出牆,自己一個多餘的人漂在北京,那滋味想像起來,只會讓人不寒而慄。楊世光決定接受妻子的美意,利用在法律上還存在的婚姻關係,轉業落戶到北京,就是想到了京城還有史天雄這個共過生死的戰友。有了這樣一個戰友,後半生的生活就不再會黯淡無光了。那天在史天雄辦公室聽說史天雄想到企業去,楊世光並不十分在意。因為在當今的中國,已經很難找到一個對現實十分滿意、一句牢騷都沒有的幸福的人。處在史天雄的職位上還不知足,楊世光只能認為是一種飽漢不知餓漢飢式的牢騷或是一種史天雄式的幽默了。因此,這些天楊世光都在安心等待著電子信息部的決定,把大量的時間花在陪兒子小楊光逛公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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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史天雄說去紅太陽的計劃嚴重受挫,楊世光感到一絲欣慰,可又忍不住開玩笑說:「你去紅太陽是捨己救人,竟也遇到紅燈一串,原來你也成了不合時宜的老古董了。西平人說起紅太陽,總要加上一句:成也陸承業,敗也陸承業。前不久,西平還傳說陸承業要調走了。」史天雄接道:「怎麼會有這種傳聞?」楊世光道:「因為陸承業有背景。有這個背景,陸承業想異地做官,還不容易?那天聽你說想去紅太陽,我就預感到這個計劃要流產。中國說到底是個學而優則仕的國家。你是個前途無量的少壯派官員,除非上面讓你下去鍍金,否則你只能順著梯子向上爬。」史天雄用陌生的目光認真打量著楊世光,「想不到你也變得這麼複雜了。真不可思議。」楊世光看史天雄說得認真,也敞開了心扉,「你是我的老連長,什麼我都不想瞞你。部隊和地方的差別越來越小了,誰也不相信它是什麼世外桃源。舟橋團團長,我幹了四整年,兩毛三【對上校軍銜的戲稱。】的肩牌並沒因為我的成績變成兩毛四【對大校軍銜的戲稱。】。今年夏天,訓練時死了一個戰士,馬上有人找我談脫軍裝了。我必須走,一為這個事故負責,二為有背景的參謀長騰位置。大環境徹底變了。十幾年前,咱們在奶頭山那點破事,經報紙、電台一吹,全國震動。我這個農村出來的小排長,光求愛信就收了七百三十八封,都是清一色的城市姑娘。這樣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你問我為什麼天天帶著兒子玩?我也用不著瞞你了。兒子要不了多久就不姓楊了。他的候補爸爸可能還不止一個。三年前,一個小老闆關照著小娟。去年,小老闆躲債去了。接班的是個街道辦事處一般幹部,管一條三里長的菜市街,一年的灰色收入,能頂我這個上校團長二十年的軍餉!小楊光改了姓,可以轉到貴族學校,將來可以出國留學,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隨便選……我這個長篇故事很不好聽,不說了,不說了。回河南老家,頂多給我安排一個副局長或者邊遠鄉的鄉長。當不當官,我倒不在意,問題是聽行情我必須當一個小貪官,否則,要不了兩年,就把你晾一邊了。是不是實情,我也沒法證實。這不,咬咬牙,最後沾沾小娟的光,變成了天子腳下的臣民。作為交換條件,我今後只有探視兒子的權利,探視次數逐年遞減,小楊光十二歲以後十八歲以前,一年我只能看一次……你能留在北京真好。我所求已經不多,只要能在你手下干,我滿足了。你要真下去了,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
看著楊世光紅紅的眼圈,聽著楊世光悲苦無奈的敘述,史天雄感到很壓抑,一肚子話一句也說不出,伸手拍拍老戰友的肩頭,站起來找到正在玩跳跳床的小楊光,說道:「楊光,肚子餓了沒有。想吃什麼,伯伯去給你買。明天,伯伯和你爸,陪你去頤和園划船。」小楊光歡呼著,拿著錢要去買烤紅薯。
史天雄回到家,家裡人已吃過晚飯,陸震天已經坐在電視前,準備看新聞聯播,蘇園正坐在沙發上翻看晚報。陸小藝開口就是一頓數落:「手機也不帶,電話也不打,一跑就是一整天。晚飯,一家人等你二十分鐘。」史天雄坐在陸震天身旁,解釋說:「雙休日,我從不帶配發的手機。飯前那會兒,遇到一個戰友,說話說忘了。」蘇園盯著報紙,不失時機、綿里藏針地接道:「官做大了,謹慎一些也對。喲,又一個女歌星搞了假唱。小藝的影視公司也能掙點錢,我兼的幾個名譽職務,如今也開始發勞務費了,可以自費再給你配個手機。真惡劣,還是搞賑災義演。承偉像個斷了線的風箏,天雄啊,家裡的大事小事可都指望你呢。當場揭發好,不就是會唱幾首破歌嘛,出場費開口就是幾萬,還搞假唱。天雄,你爸的飲食,可是咱們家的……」陸震天再也聽不下去,扭頭哼了一聲,「你不會好好說句話?看報你就看報,說家務你就說家務。」蘇園笑著把報紙放下,「好好好,我認錯了。我就是看不慣把什麼歌星、影星捧上天。」陸震天板著臉說道:「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六十幾的人了,還有多少精力顧人家、問人家?你把你那些名譽職務都辭了。」老夫少妻了幾十年,蘇園對付陸震天可謂遊刃有餘,站起來給陸震天續了茶水,認真地說:「老頭子,我萬事都由你,你這個指示我不能照辦。我參加這些社會活動,都在章程,合法、合理、合情。這幾年,你出去不方便,聘我做點事的機構多些,證明他們心裡是真有你陸震天。比我大十幾歲、二十歲的老大姐們,也都兼著職呢。我完全變成個家庭婦女,別人會怎麼看?人家準會猜這一茬新領導對你陸震天有看法了。哪輕哪重,你比我明白。中國的事,不等到蓋棺定論不敢鬆懈。新聞聯播評價一個人一生功過,播三十秒、五十秒、兩分鐘、三分鐘,差別大了。」
陸震天說:「扯得太遠了!」語氣鬆了下來,又把眼睛盯住女兒,「你也不像話。天雄沒打電話回來,肯定有不可抗拒的原因。他一進門,你就埋怨。你是他妻子,也沒聽你問問他晚飯吃了沒有。」史天雄忙接道:「吃了吃了。遇到一個老戰友,在北海公園門口吃了十幾串烤羊肉和一個半斤重的烤紅薯。」蘇園猛地站了起來,嚴肅地說,「天雄,你也太不注意了!你別忘了你是司長!有身份的人,哪個會在那種場合吃東西!」她在史天雄面前來回踱著,「看你這身衣服,灰頭土臉的,和電視里那些下崗工人有什麼區別!小藝,明天陪天雄去燕莎或者賽特買兩套高級西服。高級中山裝也要備兩套。看著電視穿衣服,國家領導人穿什麼,你就穿什麼。錢不湊手,算我的。現在不注意這些,將來只會丟醜。如今這些記者,心理太不健康,盡抓拍撓痒痒、掏耳朵、摳鼻子的鏡頭,專露中國人的丑!還有皮鞋……」陸震天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道:「小題大做!吃個烤紅薯,沒什麼了不起!……」蘇園爭辯道:「老頭子,這話我不愛聽。建國都快五十年了,領導人的農民習氣該改一改了。」史天雄不想火上澆油,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媽的批評很對,以後我注意就是了。爸,你看電視,我上樓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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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藝跟到卧室,把門掩上說:「到目前為止,你那個紅頂商人美夢,爸和媽都還不知道。要是你的夢已經徹底醒了,就算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史天雄脫著外套,無奈地咧出一個苦笑,「你的工作細到家了,我這夢早做不成了。我是在黨的人,沒法學陶淵明那種瀟洒,把大印一掛,飄然到南山採菊。我只是顆上在機器上的螺絲釘,在哪裡起作用,自己做不了主!」
陸小藝從衣櫃里拿出史天雄的棉袍,笑道:「你也用不著把自己說得一錢不值。過分謙虛也是驕傲。你在電子信息部的作用,一顆螺絲釘可比不了。大哥下午來了電話,部黨組周一研究你的申請。我作為你的妻子,很想知道你現在的態度。」史天雄想不到這件事還會峰迴路轉,愣了一會兒,說道:「黨組會討論,不過是例行公事,你用不著緊張。承業二哥態度很明確,反對我去紅太陽任職。我的態度,無足輕重。」陸小藝拿起電話聽筒,「大哥又說了,你的這份申請,部黨組十分重視。天雄,你們部屬企業,不是紅太陽一家,事情上了黨組會議,大哥也左右不了。我的態度很明確,只要你留在部里,萬事都隨你。你給大哥打個電話,明確說明你已經改變了主意。打吧。」
史天雄遲疑了好一會兒,說道:「沒有必要。我這時收回申請,不合適。還是讓組織否決吧。」
陸小藝恨恨地放下電話,長嘆一聲道:「我知道你不會死心的。你這種做法是危險的,顯得很自私。我勸你再仔細想一想。」說罷,拉開門下樓去了。
任何一種組織,如果信仰失去了高於一切的約束力,它就有變成庸才棲身之地的危險。因此,探索真理的人,在任何時候都是孤單的。確實,經過近五十年的積澱,中國社會絕大多數人才都匯聚到了官員隊伍里了。這種現實表明中國一直在浪費大量的人才,同時嚴重的內耗又損害了官員隊伍的機體。政府機構改革,也就勢在必行了。雖然帕金森定律【英國歷史學家諾斯古德·帕金森發現的一條官僚機構自我繁殖和自我持續膨脹的規律,系行政系統中存在的可怕頑症,目前尚無葯可醫。】目前還無葯可以與之抗衡,但任何一個政府都不會放棄對它的抗爭。部黨組在得到明年必須要進行政府機構改革的上層消息後,對史天雄這份逆向流動的申請給予了特別的重視。陰差陽錯,史天雄這份申請就具備了第一個吃螃蟹、吃西紅柿的勇敢了,部黨組沒理由不予以強有力支持。把史天雄放到什麼位置上,黨組核心成員討論了兩個小時,最終同意了陳部長的意見,決定任命史天雄到西平的天宇集團公司任正局級特派員,編製留在部里。
周一下午,史天雄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了陳東陽部長的辦公室。陳東陽和常務副部長陸承志向史天雄宣布了部黨組上午做出的決定。史天雄一聽,就愣住了。天宇集團這幾年在王傳志的領導下,成績顯赫,九六年上繳利稅已超過二十億元,在電子行業里已經進入航空母艦級的超大企業了。史天雄說道:「我的本意是去紅太陽,那裡更需要我。王傳志在天宇做出了很大成績,我去了恐怕幫不了什麼忙。」陳東陽神色凝重地說:「天雄同志,你不要忘了,紅太陽集團也曾經是中國電子業的一面大旗。政權賴以存在的根本是什麼?是資本的支持。資本說到底,是由一個個人掌握使用的。國有資產近幾年出現的問題,可以說相當嚴重。天宇集團的狀況,可能並不像我們期望的那麼好。老陸,你把那些材料給他看看。」
陸承志從一個檔案袋裡掏出一疊東西,擺放在史天雄面前,「這是近一年,反映天宇和王傳志可能存在問題的材料。你可以帶回去看看,然後還給我。當然,這裡面大部分的匿名材料,並不完全屬實,但總能反映一些天宇集團存在的問題。記住,這裡面的內容,不能擴散。」史天雄一目十行地看著那些匿名信和聯名信。陳東陽接著說:「八十年代風雲一時的企業家,如今都去了哪裡?第一屆全國優秀企業家,升遷的升遷,離退休的離退休,栽跟頭的栽跟頭,除了承業同志在苦苦支撐,還在一線的,還有誰?這幾年,五十八九歲現象,日益嚴重,簡直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號稱紅塔之父的褚時健,也晚節不保了。必須承認,王傳志是個很能幹的人,為國家做出了重大貢獻。部黨組希望他能收個豹尾。」史天雄抬起頭,接道:「如果我沒記錯,王傳志今年還不滿五十周歲。這種安排,會不會產生什麼副作用?」陳東陽道:「應該不會。如何保證國有資產高效安全運轉,國務院正在研究一攬子解決方案。向國有大型企業派特派員,可能要形成一種制度,有幾個部委已經開始做試點工作。這次派你去天宇,也是想摸索出一些經驗,供國務院制定這項法規時參考。正因為這幾年天宇的發展勢頭強勁,我們才決定把你派過去。項明遠這個黨委書記,黨性和人品都不容懷疑,可惜能力差一些,又對權力太敏感了。這些材料,恐怕多半是他授意的。這也是部黨組謹慎處理這些材料的原因。我個人是反對動不動就告狀上訪的。我更反對揪住別人歷史小辮子不放。人無完人,王傳志也不是完人。黨組希望你到天宇後,能和王傳志處好關係。如果你和他能夠相互配合,我們就沒理由擔心天宇的未來了。天雄同志,你的擔子很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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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義上,史天雄由副司長變成了正司局級特派員,升了官,陸小藝也不好過分發作。但是,深知中國官場規矩的陸小藝知道,丈夫已經偏離了電子信息部的權力中心,滑向了不可知的、難以控制的邊緣了,她自然沒法高興。陸震天得到這個消息,竟十分高興,當即表態道:「這是好事。天雄什麼都不缺,缺的只是基層工作經驗。他的信仰堅定,對黨和國家忠誠,如今又多了一份勇敢,走的都是正路。」
陸震天一表態,蘇園也不好再說什麼反對意見了。但她還是覺得有必要敲打敲打這個養子兼女婿。陸震天提議的慶賀晚宴結束後,蘇園苦口婆心起來,「官員外放,不升就叫謫,幾千年都是這樣。好在特派員前面還有個正司局級,這個家宴也算有個說法了。天雄啊,你六歲到這個家,我和你爸從來都把你當親生兒子來看待。你爸對你還有點偏心眼。『文革』初期,你爸自身難保,在蘭州當副司令的老部下提出帶走一個孩子,我們首先送去的就是你。你親爸親媽的問題那時還沒結論,不把你保護起來,怎麼辦?你要當了狗崽子,下了鄉,能有今天嗎?你們部隊要去打仗了,我和你爸商量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忙讓小藝到部隊跟你結婚。那彈片虧得只傷了你的腿,否則……」陸震天厭煩地瞪了妻子一眼,「有完沒完?說這些做什麼!」蘇園笑彎了柳葉眉,「天雄不是要去西平嗎?你不是也經常要求孩子們不能忘記歷史嗎?你說承偉不成器,不走正路,這個家今後只能指望天雄了。他要是忘了本,飛走了,我們怎麼辦?」
史天雄強笑著,「媽,你放心,這些我都記著呢。咱們這個家,不缺官,也不缺錢。你就放心讓我去闖一闖吧。再說,我的戶口還留在北京,編製還留在部里,實際上等於出個長差。」陸震天接道:「早晚他會回來的。」
早晚會回來?早是多長時間?晚又是多長時間?陸小藝想不出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開始給陸承偉撥電話。她需要有人幫助她。
最近一些日子,陸承偉蟄居西山別墅,重點思考了亞洲金融危機會對中國今後幾年的經濟產生什麼影響這一重大問題。餓了,能吃上顧雙鳳親手做的江南小吃;累了能享受到顧雙鳳這個深陷愛河的女人提供的極富創造力的服務,日子過得甚是逍遙。史天雄颳起的家庭風波,他連一個波紋都沒感覺到。確實,這個時候,陸承偉在陸家還只是一個局外人。
局外人和局內人的差別,不過是門裡門外、幕里幕外而已。房子沒送成,陸川的大工程還沒正式啟動,陸承偉想到了應該用其它辦法贏得父親的心。中國特色之一,就是政治話語在經濟生活中依然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回想自己這十幾年走過的路,他深知陸震天三個字蘊藏的巨大能量。這能量多半時候像一輛重型坦克,能把通向目標道路上的一切障礙消除。還有個別時候,這種能量還能夠直接轉化為金錢。陸承偉斷定,在今後的十年里,圍繞政策做文章,仍有無限的商機。那麼,一定要把父親這張威力無窮的牌打好。
機會說來就來了。幾天前,晚報上登出了一則消息,說有一批具有文物價值的郵票將在國際會展中心拍賣,其中有一枚毛主席一九四二年寄給冀魯豫某將領信上貼的郵票最為珍貴。這則消息喚醒了陸承偉塵封已久的記憶。「文革」前,陸家最為珍貴的東西,就是毛主席親筆寫給陸震天的一封信的信封,上面貼著一張印刷粗糙、圖案簡陋、在陝甘寧邊區和其它根據地可以流通的郵票。這封信的原件早就進了檔案館,陸承偉只記得這封信是對陸震天寫給毛主席一封信的回復,毛主席在信中回答了陸震天在一九四二年日軍「五一」大掃蕩後提出的若干問題。陸承偉記得父親說過,毛主席這封信的主題和著名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相近,一個是回答林彪提出的「紅旗到底還能打多久」這個問題,一個是回答他提出的「用不用堅守華北根據地」的問題。「文革」期間,這個信封被抄家的紅衛兵拿走了,從此再無音訊。
抱著碰運氣的態度,拍賣的這天上午,陸承偉和顧雙鳳帶著空白支票,出現在會展中心的拍賣大廳。陸承偉一看放在玻璃燈箱里那個放大的信封,心跳登時加速了。這次拍賣會的主角,果真是自己家裡那件珍貴的文物。促銷小姐解說著:「這張郵票最珍貴的地方,不僅僅是它是毛澤東用過的,更重要的是毛主席寫信封時,在郵票上留下了半個冀字。據考證,毛主席到延安後,基本上沒有用過郵票,這封信為什麼要貼上郵票,至今還是一個謎。」陸承偉想起來了,這封信還與剛剛故去的鄧小平有關。毛主席寫完回信,交給去楊家嶺看他的鄧小平看過,並要鄧小平帶給陸震天。鄧小平說他要在延安等著開七大,暫時走不了,毛主席興之所至說:「那就寄給他吧。」說著,在窯洞里找了一個貼了郵票的信封,寫了地址。說是地址,實際上就是陸震天指揮部隊的名稱。後來,這封信還是通過機要通信,交到陸震天手裡的。半年後,陸震天見到了鄧小平,知道了事情原委後,也是興之所至,專門跑到分區郵電所補蓋了郵戳,然後當做寶貝珍藏起來了。
陸小藝趕到陸承偉的西山別墅,陸承偉剛剛用八十八萬天價,買回了本來就屬於自己家裡的寶物,正開著卡迪拉克,哼著《抗日軍政大學校歌》,走在回西山的路上。顧雙鳳還沉浸在剛才拍賣場驚心動魄的競價場面里,小心撫摸著裝在楠木匣子里的信封,說道:「我真怕有人喊出一百萬。」陸承偉接道:「那我就會讓你喊兩百萬。我的底牌是不惜代價,得到它。這個收藏人這回可發財了。」顧雙鳳疑惑起來,說道:「報上為什麼不提你爸爸的名字?毛主席寫的陸震天幾個字並不怎麼草嘛。」陸承偉伸手刮一下顧雙鳳的鼻子,笑道:「傻丫頭,公布了名字,它不就成我家的私有財產了,收藏人還怎麼發財?」顧雙鳳噢噢了兩聲,突然叫起來:「虧了,虧了!不該花這筆錢。既然你已經認出來了,問他們要 ,他們敢不給你?這錢花冤枉了。」陸承偉說:「一點都不冤枉。他們沒把它當廢紙扔掉,應該得到這筆錢。可惜沒人喊出三百萬。不過,八十八萬也不錯,八十八萬能彌補老爸一大缺憾,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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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家裡失而復得的寶物,陸小藝的心情還是沒有好起來,皺著眉頭把家裡這一段發生的一切都講了出來。
這回輪到陸承偉震驚了。他沒有想到史天雄會突然間決定退出政界。在他長遠而龐大的計劃里,他和史天雄應該是一架飛機的雙翼,一邊政治,一邊經濟,缺一而不可。飛機折去一翼,還叫飛機嗎?為什麼要派他到天宇集團當特派員?陸承偉懵了。
陸承偉決定收購、包裝陸川的國有企業,正是看到西平市有天宇這樣一個電子工業巨人。在他龐大的計劃里,天宇正是他未來的合作夥伴。在S省,也只有天宇有一次拿出幾個億收購他包裝後的上市公司的胃口和消化力。四十年前,中國能放出畝產十三萬斤水稻的巨大衛星,四十年後必然能產生三兩年內使中國的企業躋身世界五百強的規劃。在陸承偉看來,天宇所肩負的政治使命,必然使它很快走入大擴張的道路。偌大一個中國,偌大一個在經濟上取得舉世矚目成就的大國,至今沒有一家企業忝列世界五百強,已經關乎到面子問題了。巨額利潤的商機,只能在這些地方生長出來。八十年代的興建特區熱,造就了多少億萬富翁?下一步會不會出現一個建造世界級經濟航空母艦熱呢?陸承偉相信這個熱很快就會出現。正是基於這種判斷,他才敢在陸震天面前打包票說能把陸川的國有小企業救出苦海。把陸川的小企業收購了,包裝了,上市了,目的並不是經營,而是要把這個做好的殼,以一個好價錢賣給下家。天宇集團正是陸承偉大構想中最理想的一個下家。選擇天宇做下家,不僅因為它有購買力,而且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更像是王傳志經營的一個獨立王國。為了保證這個計劃萬無一失,陸承偉研究王傳志已經有些日子了。對付王傳志這種家長式的人物,陸承偉已經很有經驗,可謂戰果輝煌。客觀地說,陸承偉巨額財富的積累,主要依靠還在中國大地上生命力依然旺盛的人治的幽靈。天宇突然間要出第二個太陽史天雄,剎那間就把陸承偉照暈了。
陸小藝看著發痴發獃的弟弟,急急地說:「小弟,你說話呀!」陸承偉按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語著:「把聖徒級的史天雄派到天宇集團當特派員,是不是表明上面對王傳志不信任,怕他變成第二個褚時健?」陸小藝氣得跳起來,提高嗓音呵斥道:「小弟!你先管管咱們家的事吧!王傳志是不是個貪官,關我屁事!你是很有錢,可在中國,沒有政治支撐的錢,只能是廢紙。承業二哥從前風光不?他管理的錢沒你的多?現在呢?沒有咱們家做背景,他只能老死在西平!這是中國,你懂嗎?」
陸承偉喃喃道:「我不是正在想嘛!」